悟空教育”华裔家庭故事大赛”获奖作品:《我的父亲阿四》
在2023年,悟空教育启动了“全球华裔家庭故事”大赛,邀请全球华人家庭分享他们的故事,并与由演员吴彦祖和作家Vincent Yee一起组成的评审团,从众多感人的故事中选出了21个入围作品,《我的父亲阿四》就是其中之一。路西巧妙地将父亲的故事改编为了短篇小说,不仅富有哲理,引人深思,还将对父亲深厚的情感融入叙述中,让读者能够共鸣,思考其中的人生感悟。
我怕父亲喝不惯美式咖啡,点了一杯卡布奇诺,并吩咐少咖啡,多奶,又叫了一份羊角包,端到父亲桌子上。
“阿爸,这次填入籍申请,有很多表格需要填。然后到时候移民局的人也会找你面试。”我拿出移民律师给我的背景调查表,和父亲说道。父亲没有怎么回应,只是有些呆滞地拿起羊角包,说:“这个酥皮起的不好。”
“阿爸。”我叹了一口气,这么多年了,我从母亲和邻居好友那里,了解到了父亲过去的一些片段,真假难辨。可是每次我想要向父亲求证的时候,父亲总是闭口不提,或是把我当作一个小朋友一样敷衍过去。
“阿爸,”我把我的手握在父亲的手腕上,说,“你不是一直说想回国,想去看看国内亲戚,想去祠堂上香的吗?你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,我怎么帮你完成这些事情呢?”
父亲抿了一口咖啡,微微皱了一下眉,缓缓看向了窗外。许久,他才回过头来,跟我讲述了那段被他尘封许久的往事。
父亲在家中排行老四,居住在广州冼村。往上有大姐二姐,她俩在家包揽了大部分的家务。还有个比父亲大两岁的三叔。这两个放养长大的男孩子,从来都不让父母省心。从小上树捅蜂窝,下水抓泥鳅;冬天用泥巴砸邻居的窗户,夏天偷农科 院的桑葚。周遭的时局仿佛与他们无关,只是隐隐听大人说家中哪个亲戚逃港,现在开始做生意了,又或者某个同村到了美国,开始挣钱往家里寄美金了。
时至1979年,粤港交流频繁,村里到处流传着“辛辛苦苦干一年,不如人家八分钱”的顺口溜。一天三哥偷偷地拉着父亲说:“不如我们也走吧?”
“去哪里?”父亲不解地问。
“香港!”三叔压低了声音,但眼里却闪着光。
那时的父亲19岁,未来对他来说,是模糊的一片。他偶尔会从村民们口中听说光怪陆离的香港,但他却很少为此动容。对父亲来说,珍惜眼下来之不易的平和才是最重要的。
“怎么会?”三叔从袋子里掏出一张破旧的地图,“我都研究过了,我们不走大鹏湾,那里太危险。我们走西线,就是从蛇口游过深圳湾。只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元朗。”三叔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,仿佛花花世界已经近在咫尺,成败在此一举了。父亲一整晚辗转难眠,最终从木板床上坐起,说:“哥,我走!”
临行前,爷爷带兄弟俩拜了祠堂,他想要好好交代兄弟俩几句话。却又哽咽地说不出话来。留下兄弟二人,大步朝家里走去,只急促地留下一句话:“你两个,好自为之。”
由于需要过江,兄弟俩一人只带了一个小竹篓,和其他几个准备逃港的村民在村间小路上走着。走至村口,传来冼母急切的声音:“阿杰,阿四!”
冼母一路小跑到兄弟跟前,递给兄弟一人一个布包。布包里传来了熟悉的咸水饺的味道。那是父亲从小最爱吃的食物。“你们要记住,阿妈不指望你们能给家里赚多少钱,你们只要平安,过得好,妈妈就心满意足了。听懂了吗?”
兄弟两咬着嘴唇,点了点头。
一行人辗转到了蛇口红树林一带,夜幕低垂,隐约能见到其他逃港的人趁着夜色在这里聚集。冼村里最有经验的大哥转头对身后的几个小伙说:“海湾很长,不可能一口气游过去。看见岛就在岛上休息。看见有灯光照到你了,就把头埋到水里。听懂了吗?”
就这样,一群人淌过满是泥泞的滩涂,走过齐腰身的海水,游进海湾深处。远处,能听见边防军人向天鸣枪。催使逃港的人愈发奋力向对岸游去。父亲原本紧紧跟着三叔,可是海水中沉沉浮浮,男男女女的人头时隐时现。父亲再也看不见三叔的身影。 恐惧,悲伤一下涌向心头,可是现实却容不得他多想,只得强撑着一口气,游到对岸。
被海水泡得发白的手,终于触到了对岸的礁石,父亲喘着粗气,极度透支的身体甚至都不允许他坐起来。他艰难地回头望了望,海水中,有人还在奋力游着,而有的人已经支撑不住,漂浮在海面上,随着腥咸的海风晃荡。“阿四!”茅草丛中,传来三哥嘶哑的叫声。虚弱的两兄弟相视一笑,这一刻,他们知道,他们成功了。
抵港后的三叔,在同乡的帮助下,很快找到了一份餐馆的后厨的工作。而父亲,则在西饼屋做学徒,负责协助烘焙工备料,打面及包装等。父亲勤快好学,很快升到了初级面包师,年底还拿了勤工奖。店里有位杂工名叫彩霞,长相清冷明艳,皮肤细腻,说话时喜欢低头挑眉,与当地人的气质迥然不同。
彩霞是湖南人,不会讲粤语,在店里只能负责一些排货上架,清洁等简单工作,故常常向父亲请教粤语。久而久之,他们的对话,也就从忌廉筒、蝴蝶酥聊到了各自的身世。聊郴州的苏仙岭、东江湖,聊广州的点心、舞狮。人在异乡,无依无靠,两颗炽热的心也越走越近。父亲暗下决心,等自己能独当一面了,必定学洋人电影里一样,手握戒指,单膝跪地,迎娶彩霞。
父亲的憧憬没过多久就被无情地打破了。一天打烊的时候,店里进来了一个身材窈窕,穿墨绿色连衣裙的少妇。她拉住了彩霞说让她坐下聊聊。他们聊天的内容,父亲不得而知,只是透过厚重的厨房门依稀听到一些片段。
少妇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,操着浓重的江南口音说:“怎么的?你还真打算留在这里找个长工嫁了,以后住一辈子劏房,每天在厕所上烧饭吃饭?”
彩霞拿着照片,怅然若失了许久,直至父亲推开门,她才慌忙把照片收到背后。
接下来的十几天,彩霞都没有来上班。西饼屋老板告诉父亲,彩霞辞职了,以后再也不来了。父亲跑到彩霞的宿舍里找她,他想和彩霞道歉,想告诉她自己对未来的憧憬。结果宿舍室友给他递过来一封信,信封上写着:阿四亲启。
“阿四,请原谅我不辞而别。是的,你没有猜错,我就是一个贪慕虚荣,贪慕富贵的人。我不想我的未来都在劏房里度过。我此去美国旧金山,与你相隔千万里。此生可能再无缘相见。勿念。彩霞 1984年3月17日”
父亲紧紧地捏着那封信,蹲在路边泣不成声。
夜里,父亲蹲在宿舍门口,大口抽着呛鼻的烟。三叔安慰他道:“她去美国,你也可以去啊。说不定过得比她好,让那小妞后悔去。”
“切,”父亲冷笑着摇摇头,“大佬,那是美国,我怎么去啊?”
三叔小声凑在父亲耳边说:“你现在存了多少钱了?”
父亲看了三叔一眼,低头不语,猛抽了一口烟,却被呛得直咳嗽。
三叔向后望了一眼,确认身后没有人后,低声说:“我听说,福州佬那边开了条线,从欧洲走,人头费这个数,”三叔用手指比了个2字。
“2万美金?”父亲问。
“嗯。”三叔点了点头。
“下辈子吧。”父亲无奈地说道。
三叔转过身,正对着父亲说:“你听着,你年轻,能干,头脑又灵光。你在香港能 混到做烘焙师,我相信你在美国能闯出一片天地。你知道吗?美国餐馆的小工一个 月都能挣两千多美金,美金啊!你听到吗,阿四!等你出息了,把我、爸妈、大姐二姐 都接出去,我们一家人,在一起,过好日子。听见了吗?”
三叔的双手紧紧地握住父亲的肩膀。父亲突然意识到,生活并没有给他太多的 选择,唯有像浮萍一样,四处漂泊,才能绝处逢生。
父亲借助广东同乡的帮忙,辗转到了旧金山唐人街。那里,是广东人的大本营,更重要的是,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彩霞。
接下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,父亲都在高温,闷热的面包房度过。一天工作12个小时,做六休一。到了轮休的那天,父亲会一个人到渔人码头看盘旋的海鸥,会去 mission区看看那些潦倒的街头艺术家,去Marin看看浓雾中的金门大桥。
旧金山说大不大,可以用脚来丈量。说小也不小,扎根一年多了都未曾见过彩霞的身影。
彩霞的家具体在哪里,父亲无从得知。父亲只记得彩霞曾绘声绘色地和他描绘过东江湖的美景。彩霞曾说过,她最期待有一天,能在东江湖边买个小屋,日看渔翁撒网,碧波荡漾。
清晨,我随父亲来到彩霞一直惦念的东江湖边。
父亲徒手挖开一片泥土,将彩霞的照片给她的戒指轻轻放下,再捧一捧土,轻轻地将其盖上。父亲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,一层薄雾慢慢地飘在东江狭长的平湖上,云蒸霞蔚。
写在最后
每一个华裔家庭故事都是一场奇妙的心灵之旅,通过Tell Us Your ABC Story华裔家庭故事大赛,我们还收到了来自全球不同国家、不同年龄、不同职业的作者所带来的更多故事,期待和你一起阅读,一起见证华裔家庭生活的绚丽多彩,家庭纽带的温暖和韧性,每位作者对中国文化的深切热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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